爷爷奶奶的爱情
●袁艳云
我的脑海里总浮现着一幅这样的画面:
在新化边远山区的小路上,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娇小的女人,挑着一担蔬菜,快步地往前走着,那竹制的刻扁担在她的肩上有节奏地“吱呀”“吱呀”作响,女子挥汗如雨,在她身后的不远处,一个高瘦的男人手提一杆不大的称,不紧不慢的跟着,男子走得也很吃力,并时不时地嚷嚷:“你等等,坐下来歇一会儿再走嘛。”女子没好气地回答着:“要你空着手走路也难吗?不歇,不歇。”男人就独自停了下来,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歇息,他大口地喘着粗气,用长袖檫了檫额头的汗滴,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,慢慢地吸着。女子只好放下扁担,停下来等着。
那女子便是我奶奶,那男子便是我爷爷,在我儿时的记忆里,他俩常常这样,挑着蔬菜到街上去卖,换回几块爷爷爱吃的盐豆腐干或奶奶爱吃的荔枝干。
在我印象里,爷爷的身体总是虚弱的,干不了重体力活,家中的体力活几乎全由我那属牛的奶奶做:他们种菜时,总是由奶奶挖土,爷爷栽菜苗;奶奶挑水挑粪,爷爷给菜浇水淋粪;奶奶摘菜,爷爷提着篮子跟在后面。他们五十多岁时是这样,六十多岁是这样,七十多岁还是这样。奶奶没读过一句书,不识字,不会算数,所以她常挑着菜,爷爷是有文化的人,他总是拿着称和她一起上街,给她称菜、收钱、找数。
爷爷虽然做不了什么事,给奶奶帮不上忙,但他总会形影不离地跟着奶奶,他怕奶奶没文化在外卖菜受欺侮,怕奶奶在地里干活饿了摔了没人管,怕奶奶累了也不会歇歇,爷爷常在奶奶做事的田地旁歇着,常常喊奶奶歇息,并递上一碗茶或是一条湿毛巾。
那时爷爷总是肠胃不好,时不时地拉点粪便在短裤上,在爷爷奶奶家,我总能看到爷爷那沾有粪便的短裤被奶奶浸泡在一个大盆里,到了晚上,奶奶把农活干完了,鸭、鸡、猪都喂饱了,就开始给爷爷洗裤子了,她天天这样洗着,也毫无怨言。
爷爷爱喝酒,于是奶奶就常给他蒸酒,爷爷爱用盐豆腐干、卤猪尾巴等下酒,奶奶便时常挑着菜到街上去卖,顺便给爷爷捎回卤猪尾巴或者油炸花生米。
夏天的夜晚,我们爱爬到爷爷屋门前的枣树上摘那些个不甜也不酸的枣子,爷爷便自个儿搬条长凳,坐到枣树下乘凉,一边摇着蒲扇边喊奶奶过来陪他,如果奶奶忙完了活,就会过来陪着他,只要奶奶来了,爷爷就会把蒲扇交给她,奶奶一边给他摇着蒲扇,一边把手伸进爷爷衣服里,给爷爷挠背,爷爷边享受边喊:“上边一点,过来一点……哈,正是这里,多抓几下……”奶奶便用力抓几下,这下爷爷就舒服了,劳累了一天的奶奶却开始打盹了。
可惜这样惬意的光景不长。
记得那是九二年,爷爷常要求奶奶放下手中的活来陪他唠叨,奶奶因挂念着地里的活没有干完,总是固执地干活到很晚,爷爷驼着背,坐在木凳子上答吧答吧地抽着旱烟,生气地念叨:“我现在要你陪,你不来,到时候我走了,就只剩下你一个人,你想陪都找不到人了。”那时我快大学毕业了,爷爷常对奶奶说:“等孙女艳云在娄底工作了,我们一起去娄底玩,不知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罗。”奶奶依然坚信:干好农活,给爷爷吃好的穿好的才是最重要的。奶奶认为是他没事说瞎话,后来爷爷越来越不爱活动了,奶奶便一个人承包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。
有段时间,爷爷常拉着奶奶的手,说:“素娥,如果我先走了,我会一直跟着你,保佑你的。”没有文化的奶奶预感不到什么,就说:“你别乱说,好端端一个人,怎么会先走了呢?”爷爷在说了半年胡话之后,有一天晚上因脑溢血发作突然离去了。那一年爷爷七十三岁,奶奶六十八岁。
奶奶的天地突然崩溃了,菜也不种了,每天默默流泪,神情恍惚,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。
作子女的为了不让老人孤单,就常接着我奶奶到家里住。多年以后,奶奶也适应了跟晚辈一起住。那年冬天,我把八十五岁高龄的奶奶接到了我家长住,由于奶奶不识字不会看电视,一生中最喜欢劳作,所以她的身体依然很好。在我家一刻也不闲着,帮我洗衣、搞卫生等等,实在没事干了,就找出我们的袜子,戴着老花眼镜,把那些破了一点点洞的袜子缝了又缝。
我有一条红色的短旗袍,颜色艳丽,上面的盘扣是金黄色的,很喜庆的那种,奶奶就每次看到我穿那条旗袍,就忍不住地碎碎念:“我结婚时就是穿的大红旗袍,那时还在头上戴了花,是你爷爷亲手给我戴的,那时村里的人都跑到你爷爷家看新娘子,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的,哎,现在老了,你爷爷也不在了……”我仿佛看到了爷爷奶奶结婚时的热闹场面-----当年高大帅气的爷爷,微笑着把新娘子从花轿上搀扶下来,新娘穿着喜庆的大红旗袍,娇羞地跟他一起拜堂。。。。。奶奶也对我这条旗袍有着特殊的感情,她帮我洗了又洗,烫了又烫,它象一团红色的火焰,在奶奶的记忆里闪烁着,燃烧着,将他们的爱情长久定格在那个年代。
现在奶奶九十岁了,她在吃饭前,总是把手洗得干干净净,习惯地先给爷爷斟上一杯酒,盛一碗饭,放一双筷子摆在旁边,给爷爷碗里添上他以前爱吃的菜,自己装碗饭摆在旁边,拿起筷子时对着那碗饭说:“老头子,我们吃饭了。”这才开始自己吃饭,爷爷 在世时是这样,爷爷不在的二十多年里,奶奶每天都这样,风雨无阻,从不嫌麻烦。
一天晚上,我刚回到家,奶奶就迎上来,郑重其事地告诉我,说:“艳儿,明天买两条卤猪尾回来,顺便买瓶酒,我该敬敬你爷爷了,他以前说要跟着我的,他的灵魂肯定是跟我到娄底来了,我今天在厕所里滑了一脚,差一点摔跤,我想一定是你爷爷暗中扶了我一把,他说过,要保佑我的。”
是不是她那九泉之下的爱人扶了她一把呢?我无力解释什么,这一刻,我的眼眶湿润了。。。。。。这就是我爷爷奶奶典型的中国式爱情:含蓄,内敛,深沉,平淡,远离了风花雪月,与浪漫无关,却给我们无比的感动与力量。
(作者单位:娄星区财政局,系娄星区作家协会副主席,电话13907389879)